2010年夏天,曾熱情接待台大公衛系服務隊的「烏腳病醫療紀念館」執行長 陳正美先生,於2011年6月16日辭世,告別了73年的人世旅途(1939-2011)。
人稱「烏山頭水庫通」的 陳先生,長年投入水利文史工作。他不僅是「八田與一紀念園區」的主要推手,也是建設「烏腳病醫療紀念館」的靈魂人物。謹以此短文追念我所認識的陳先生,盼陳夫人與家人節哀保重。
陳先生1939年出生於台南北門。當地原為台江內海沙丘,土壤鹽分高而難以耕種。
陳先生年幼時即聽聞八田技師的事蹟,目睹水庫大壩工程的雄偉,也親身感受到水利工程對農民生計帶來的巨大改變。中學時期則深受國文老師的啟蒙,對文史持有高度興趣。
陳先生自嘉義農專畢業後,從事農業經濟研究一年,之後於1959年考進了位於台南市區的嘉南水利會。當時的水利會仍有不少日籍技師,陳先生告訴我,他在1959年八七水災與1960年八一水災的救災期間,深切感受到嘉南水利會員工專業敬業的工作態度,對於當時才二十出頭的他,帶來深刻的影響。
1950年代初期,台灣西南沿海地區爆發俗稱「烏乾蛇」的地區性流行病,患者四肢末稍發黑壞死。陳先生成長於烏腳病最嚴重的北門地區,對於患者的痛苦感受深刻。
1958年,政府委託台大公共衛生研究所進行烏腳病調查,根據調查團成員陳金生先生的報導,「烏腳病流行地區貧窮得像人間地獄」。在烏腳病最猖獗的1950年代與1960年代,許多醫護人員、教會人士、公衛研究者、政府行政人員與文字影像工作者,以各種方式關懷飽受病痛與貧窮折磨的烏腳病患者。當時年輕的陳正美先生拍攝許多珍貴照片,但因未標註攝影者姓名,而不為後人所知。
走過半個世紀之後,醫治過無數烏腳病患者的基督教北門診所、金河診所,以及提供給患者工作機會的草蓆工廠,埋沒在荒煙蔓草中,成為被人任意堆放垃圾的廢墟;北門也如同台灣許多偏遠鄉鎮一般,青壯人口外流、老化問題嚴重。
台南地方人士自2002年起,積極向中央政府文建會爭取經費,希望在北門烏腳病防治中心原址設置文化園區。經過數年的籌畫規劃後,終於由文建會與台南縣政府共同出資,在2006年11月動工,2007年9月完工,建立了台灣第一座以醫療為主題的「台灣烏腳病醫療紀念館」。主導紀念館的籌備規劃、整建監工,到實際運作的核心人物,正是當時甫自嘉南水利會退休的陳正美 先生。
筆者在2009年八八水災後回台南家鄉探望。途經偏僻的北門鄉時,發現過去曾殘破不堪的烏腳病防治中心不僅煥然一新,還增添許多文史色彩,驚喜與感動之餘,我拿了一些資料,也捐了一些錢,回台北後即接到陳先生來電致謝。之後,我多次造訪紀念館,注意焦點逐漸從紀念館本身,轉移到相當特別的陳先生。
原來,擔任執行長的陳先生不僅文筆頗佳,有不少著作與攝影作品,也是八田與一紀念館的主要推手。在這幾年來,陳先生每日在台南北門兩地奔波,一早從家中搭公車到台南火車站,再搭興南客運到北門,車程約一個半至兩小時;傍晚,再花同樣的時間搭客運與公車返家。是什麼力量支撐著這一位70來歲的退休公務員,不顧身體病痛,不顧家人的反對,義無反顧地投入這個幾乎全年無休的工作?是為了歌頌昔日的善行,讓一些人既有的光環繼續發亮?還是其它?
2010年6月,我跟著服務隊學生在北門住了數天,因而有機會更瞭解陳 先生的工作、想法,以及推動地方文史工作遭遇的困境。
顯然,陳先生並不盲目崇拜,而且他對一些人事與人性問題,有著透徹的瞭解。他深知,若只不斷重複訴說著過去的苦難,紀念苦難中的善行,同樣的劇情總有一天無法再繼續製造感動。他說,有些人口口聲聲說著愛鄉愛民,卻任由家鄉變成廢墟;他談著自己父親對他的指責:讀這麼多書,對故鄉有什麼實質貢獻?他說,歷史是我們前進的動力,他希望年輕人能知道曾在這塊土地努力耕耘過的人與事;他說,要把有限的餘生貢獻給故鄉,希望北門在十年內改頭換面,吸引更多觀光客,讓年輕人在家鄉找到工作機會…。
聽著這麼一位長者說出這樣的豪語,令我動容;他重視實質工作、不計個人名聲與利益的態度,也令我敬佩。
這些年來,陳先生的身體在一次次化療中日益衰弱。今年5月,我收到他寄來的新書《嘉南大圳與八田與一》(台南市文化局出版,2011)。長達30萬餘字的巨著,收錄著陳先生歷年來對烏山頭水庫、嘉南大圳與八田與一的研究、報導、詩歌與珍貴照片。
收到書後,我趕緊致電道謝,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爽朗笑聲,他謙虛地說,只是希望讓後人有多一些史料可參考...。
如今陳先生已離去,但他敬業與正直無私的精神,也如同八田技師的故事一般,令人追思和懷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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